余华在《活着》自序中说:“人的体验和欲望还有想象和理解,会取消所有不同的界限,会让一个人从他人经历里感受到自己的命运,就像在不同的镜子里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形象。”
所以经典总有其流传的意义。一切诸经,皆不过是敲门砖。我们借由经典敲开门,敲开门也并不只是看里面丰富多彩的宝藏,而是要打开门换出里面的人——我们可能没有意识到的自己。经典,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拿出我们自己,和发生过的事做一个激荡和召唤,感召内在的那个自我。人生阅历尚不丰富的现在,我对活着并没有太刻骨的认识,只能浅谈对这本书的一些想法。
“超越政治的生活意志的胜利”
故事被娓娓道来在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水田中老牛断断续续耕地,树荫下老人随意休息着,太阳渐渐西沉。就是这样一段随时都可能被遗忘的时光,却讲完了一个平凡人的一生,蕴含着他在历史长河中被泥沙裹挟着前进的全部苦难。那些只想踏踏实实活着,却要被统治、指令、斗争压迫着跪在地上,懵懂无知却又拼尽全力苦苦挣扎的日子,是中国旧社会千万朴实普通老百姓生活的写照。
因为疫情影响,今年经常看到的一句话是“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福贵被国民党军队抓壮丁,被要求砸了自家的锅炼钢铁,看着春生被批斗后选择自杀,一件件事让我们清晰地感受到人民公社化运动、大跃进、文革等国家变换的历史落在个人身上是怎样的灾难。普通人从来都是时代车轮碾过的泥地,前仆后继地成为组成沉重历史的、堆叠成层的充斥着苦难与自我安慰的血肉。
所以,这本书是为抨击政治而做么?
答案却应该是否定的。
我想,应该如德国《日报》中的评论所说,“小说的主旨是超越政治的生活意志的胜利”。从古到今,像福贵一样最底层的百姓都只想着多赚点钱,让孩子多学点知识,让家人日子过得舒服些。对他们很多人来说仅仅是活着已然需要拼尽全力。福贵单纯的世界观在经历了不同的时代后仍然奇迹般地保留下来,大跃进和文革这些灾难给个人带来的后果只是被他看作无名的命运的打击。而在这平凡当中的一点光,就是他对人生意义的诠释:以自己的意志,去过完这一生。
乐观其表,忍受其里
福贵在经历所有亲人一一离世后,仍然和一头老牛作伴活在这世上。他能精彩地向他人讲述自己,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经历足够清楚,能看到自己过去的模样,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如果把这本书所宣扬的东西概要理解成活人对世界的积极和希望,以及人类本身体现出的坚忍不拔,实在是有失偏颇。
很多人说福贵性格很乐观,然而在我看来其平和向上的表面背后更多是一种妥协和忍受。正如作者在自序中说的这段话,已然点明本书核心思想:“《活着》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活着’的力量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
福贵难道不厌恶死亡吗?他难道没有感受过极端的痛苦和不平吗?最初在得知儿子死讯时他是如何发狂怒吼,甚至想要杀人报复。但在经历数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最后就剩下一个人,他被迫选择坚强,必须不断与自己和解,所以最终在孙子死的时候他只是略显平静地自责落泪。
我认为,乐观是需要资本的。人还没失去一切时,自然可以拥有一切重头再来的勇气。但在巨大的苦痛面前,在一无所有的现实面前,福贵只能逐渐更改对幸福的定义。家产败光父亲死了,家人还能一起努力就是幸福。被抓去当壮丁,能回家就是幸福。回到家后,孩子的未来就是幸福。亲人都离世了,活着就是幸福。平常总开玩笑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指的就是幸福没有绝对标准吧。不经历如此一次又一次的悲剧,怎能想象人类在苦难面前忍受力的下限。
然而阴翳之下,仍然可以瞥见朦胧的光。在旁人眼中福贵的一生是苦熬的一生,可对于他自己应该更多地感受到了幸福。即使为生活所迫,还是能过得自足。此时的乐观与其说是态度,不如说是一种主动选择。正如贺拉斯所说:“人的幸福要等到最后,在他生前和葬礼前,无人有权说他幸福。”所以以后不要再议论别人的人生。
歌颂活着的无意义
正如上述所感,《活着》并不能简单理解为对社会黑暗的控诉,或者对人自身顽强生命力的赞扬。其可贵之处,或许在于对“活着”这一哲学命题的回答。
这句话应该会给所有看过这本书的人留下深刻印象:“人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然而它究竟想表达什么呢?经历了家境没落、父母离世、妻子病逝、儿女意外去世等种种,福贵仍然活着,可见人并非全然为物质、爱情、亲情而活着。
“人类无法接受太多真实。”可能正因如此,我们才会觉得福贵的经历难以接受,然后感慨命运不公,一个没做过什么错事的朴实百姓没能有美满结局,勤恳一生到头来却一无所有。其实诸行皆苦天道无常,活着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人们接受不了这样悲壮残酷的现实,所以自主自发接受了天道好轮回、善人有善报之类的因果论。
余华在《活着》当中扫去这一切的思想,以冷冽到近乎冷酷的态度看待人生,不存任何希望,也没有任何绝望,只是活着。被医生宣告死亡的家珍又活了好多年。风光过一时的龙二和春生却比福贵更早步入死亡。福贵卖羊换米时说“羊是牲畜,生来就是这个命”,但最后却用积蓄买下了要被屠宰的、不知何时会失去生命的老牛。文章中很多事例都在告诉我们活着并不需要被赋予什么意义,其本身就充满可能性。
米兰昆德拉说过这样一段话,我认为来形容活着也是非常恰当的:“无意义,我的朋友,这是生存的本质。它到处、永远跟我们形影不离。甚至出现在无人可以看见它的地方:在恐怖时,在血腥斗争时,在大苦大难时。这经常需要勇气在惨烈的条件下把它认出来,直呼其名。然而不但要把它认出来,还应该爱它这个无意义,应该学习去爱它。”
“他喜欢回想过去,喜欢讲述自己,似乎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或许思想真的可以在一种虚空而玄妙的境界里摆脱肉身和时间,达到某种碰撞与共鸣。若一直有人能聆听福贵的故事,一直有人能在福贵身上感受到自己的命运,一直有人能从福贵的经历里汲取生命意志的领悟,福贵就能一次次重过人生,《活着》就永远有它跨越时空、永垂不朽的意义。